作者: 黄心阳
一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午后,德克在诊室迎来了下午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一个略显浮肿的妇女,她的眼睛陷得很深,黑而褶皱的皮肤上冒着一层汗,总让人不禁联想到未干的偏黑色颜料。给这样的病人看病,就是他每天的工作。但其实他根本帮不了他们多少——这里的条件太简陋,连基本的药物供应也无法满足,战地药品紧缺,尤其是盘尼西林。
送走了那位妇女,诊所又回归平静。他有点无所事事,于是又拿出了那封信咀嚼起来,信里有他所见过的最美的文字:
亲爱的德克:
宝宝最近有点调皮,时常踢我的肚子。你那边仍有潜在的战争危险,一定要小心警惕。我一切都好,期待我们三人冬天团聚!
爱你的奥莉芙
小生命、奥莉芙,每每想到她们,德克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幸福的气息。至于战争……奥莉芙对他千叮万嘱,他自己倒觉得一切平静,不会……还有两个月,他就可以重回故土抱起他未曾谋面的第一个孩子——马尔柯姆……
“呜——轰——”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耳闻飞机和炮弹的声音。
二
“德克,刚刚最新确认死者增加2人,伤者增加5人。19床的男孩还没有恢复意识,77床的农场老人未脱离生命危险,还有,还有……”
同行的护士像卡弹的机关枪,语无伦次。
德克还没回过神来,但左腿上的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又一遍遍地用痛告诉他:战争还是来到了这个毫无军事价值的边远山村。
“德克,时间有限!”护士焦虑不堪地催促。
“走吧,带我去。”德克已经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伤口了。
一路上,德克看到无数的伤员被送往临时病房,黑压压的一片,恍若地狱。农场老人的孙子断了一条腿,在担架上不停地呻吟,喉咙嘶哑得已经叫不出来,眼睛痛苦地望着德克。他本来可以无忧无虑地玩耍,或许上一秒还活蹦乱跳的。
德克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德克的童年在海边渡过,湿咸的海风,火热的太阳,沙滩里刺脚的贝壳,刺鼻的鱼腥味……德克从来不认为他拥有美好的童年,但是现在想想,那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月亮怎会这样惨白?冰冷决绝,恨不得早些离开。几个身着绿色军装的壮汉孜孜不倦地清理尸体——这似乎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事情。越过小丘陵,偌大的临时病房里黯淡的光就出现在了远处。
他分明看到了,11点钟方向20米处,有一个士兵在活动手指,他穿着灰色衣服,在这片被绿色衣服占据的土地上,唯独那个人和月光融为了一体。
德克心一惊,穿灰色衣服的士兵怎么会在这里?这个人太危险了,这里地狱般的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自己回不去的原因都是他们造成的,如果德克是一名士兵,恨不得立马杀死他,可是他是医生。
他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仔细确认。是的,这是真的。
“别看了。”护士说。“人已经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松了一口气。
三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总是心不在焉。那个人没有死,但他一定会死。很有可能不是因感染或缺水死亡,而是死在这里的其他人手中。
“他该死”德克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而那一场景不时的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人痛苦地躺在岩石上,他的身体蜷缩着,又渴又饿,嘴唇干裂,鲜血直流……他是可以活下来的,他好像还只有二十岁。
二十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德克二十岁的时候也崇拜拿破仑,也梦想当英雄。他也曾为自己的二十岁只能在识记、实验、解剖、药水中渡过而懊恼,但是现在想想,那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英雄的事业是建立在骸骨之上的,那他就是人类共同的敌人。
四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十多年来,这句话一直是他的座佑铭,手术室里,急救车旁,这句话都从未离开。它告诉他:生命弥足珍贵。
于是,汩汩地水流淌进那个人枯萎的嘴里。德克开始为他包扎,遏制感染,他把剩余的一点盘尼西林给他用了——就像对待所有其他人一样。
此刻之前,他也憎恨这些发起战争的敌人,也想消灭他们,但当一个生命垂危的敌人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德克发现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直到那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生命弥足珍贵”的含义。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应该得到尊重的,即使是你的敌人。
他往士兵怀里塞进一个面包,告诉那个人:“快走,这里容不下你。”
然后他左腿一软,倒在地上。他感到头有点晕,掀开左边裤腿一看,才发现伤口上已经有不知道多少细菌病毒在肆意生长。月光下,德克虚弱地躺在大地上,是的,自己有可能回不去了,可是他多想再见一眼他亲爱的奥莉芙和马尔柯姆啊。
五
最亲爱的马尔柯姆的妈妈:
我想我首先该对你说声抱歉,我没能履行承诺,小马尔柯姆现在还不知道他爸爸长什么样子……
奥莉芙,这里和我们生活的地方太不一样了。在这里,每一个人,好像只是一具驱壳,一个数字。农场老人的孙子是一个可爱单纯的男孩,我常常想象马尔柯姆长大了之后,就是他那个模样。但是最后,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在我眼前逝去。人们都喜爱新生命,都享受新生命带来的幸福,却不知道,生命,无论新老,无论贵贱,无论敌我,都是珍贵的,都是美好的。她值得我们用生命去保护,而不是用生命去毁灭生命。
才能明白生命的可贵
一个人要有多少眼睛
才能发现生命的美好
到底要花费多少生命
他才能知道太多人死亡
答案,亲爱的,在风中飘荡
答案在风中飘荡
需要你用心去聆听
风也会稍去我的信息
(作者单位:长郡中学1520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