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大笑
(一)
我昨天又梦见橙子了。好像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我们初中同学聚会,学校旁边开了个大酒店。我们七十多个人坐了十几张桌子。其中有一张大圆形的红木桌,老师坐在中间,我坐在小R身边。
她的对面空了两条凳子,是橙子要我给他留的。
“橙子呢”小R看着我。
“就来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话刚落,橙子进来了,长大了的橙子留着黑深的胡渣,头发耷拉着有些狼狈,他的肩还像十几年前一样,不自觉地缩着。他的眼睛灰沉沉的对我打了个招呼,他的眼睛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眼睛应该是忽闪忽闪的,不喜欢与别人直视,常常躲避别人的视线,怕别人看穿他。
有个女人跟着他,穿着红色的棉袄,她的左手抱了个娃娃,不是玩具,是一个婴儿。她跟着橙子慢吞吞地坐下来。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脸上有常年劳作暴晒的雀斑,鼻子不挺却很长,眼睛很大没有光彩。女人讪讪地笑了笑拿起筷子。
橙子要出去接一个电话,女人粗鲁地擤了下鼻涕扯着他的衣服,叮嘱他早些回来。橙子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女人粗犷的嗓门朝橙子的背影骂了句脏话。
我感觉我的手生疼,低头一看,小R的指夹嵌进了我的肉里。但她还像很多年前那样虚伪地大笑着像个疯子,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在笑却一直都停不下。
其实。
她哭了。
(二)
那是个梦。
所以是假的。
五年了,三年相处,两年各奔东西。可是无论再过多久,相处的时间永远都停在三年这个数字,今后无数无数多年我们都不会再在同一个屋顶下穿着俗气的校服扎着马尾咬着笔杆了,不得不承认,当初我笑了就是笑了,现在我笑了一定是含着泪。
一个月以前我办了第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是橙子提出来的。
别人问他“你还记得小R吗?”
他说“记得,初中那个胸很大的女孩。“
我在所有社交通信工具上,都告知了聚会的时间与地点,为了方便,我还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能联系的都去联系了。
除了小刀。
因为缺乏创意,我们只好在某个KTV定了一个包厢,包厢不大不小能装三四十个人。我跟小R说好我们每个人收五十块钱的班费,剩下的我们隔天吃火锅。小R高兴地跳了起来。
聚会开始前,小R固执地要收钱,她从我手里抢走班费,不容考虑。我知道她心里那些小九九,她想跟橙子说上话。我开始不答应,她的眼睛一瞥。
“我不收难道你收啊,你那点出息,看见小刀还不得连爬带滚跑好远,你确定你能收下?”
我不服气地瞪了下她,只好任她去。
刚跟她说好收钱的事,一个陌生号码打到我手机上,我接起一听,声音模糊。
“谁啊”
“嘿嘿”
“我问你谁啊”
“班长,你忘了谁也不要忘了我啊,你怎么可以忘记我的声音呢?”
我转身走出包厢,风灌入我的脑袋,我有点胆怯。
“谁啊”
“你听出来了,还问,还像以前一样嘴硬啊”
“小刀?”
手机里传来哈哈大笑,我有点恼火,手攥紧了忍住把手机扔出去的冲动。小R追出来看着脸气得通红的我,她睁大了眼睛,做出了“小刀”的嘴型。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要她走远一点,她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继续靠近偷听。
“你说不说,不说我他妈就挂了!”我怒吼了一句。
“别生气啊,我错了班长。”
是虎妞。
聚会七点开始,橙子他们是七点半左右到的。
橙子走在最前面,小刀走在中间,虎妞最矮走在最后头。
这个队形保持了五年了,初中的时候他们仨也是这么在操场里一圈一圈逛着,顺便看看女孩长得漂亮。后来跟班里男生混熟了后,十几个男生走在他们仨的旁边,阵势大的吓人,像三个黑帮老大。橙子走路喜欢驼背缩脖子,小刀走路会把外八字走到极致,虎妞倒是中规中矩,但那双桃花眼也就没有停止过。
那个时候,我和小R就会趴在教室的窗台上笑他们傻。
橙子和小刀的右耳上都夹了一支烟,虎妞不抽烟因为他说对自己身体不好。
找到座位后,橙子单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交钱。
“交钱找小R”
他挑了挑眉“不能交到你这里么”
“不能”
他耸了耸肩,不得已用眼光扫了眼房子里的每个角落。
“她不在啊,怎么办”
“出去找啊”我强迫他对上我的眼睛,他果然躲开了。
十分钟后,小R进来了,她异常大声地笑着,拉着我肢体不协调地跳着舞。
她哭了。
(三)
包厢里不自觉的分成了两派,成绩好的光鲜的的同学坐在前排的沙发上,没有读书的狼狈的同学跟橙子他们扎成堆躲在沙发后的黑暗里抽烟。他们这两派人互不搭理,像群陌生人。我坐在包厢门口的小沙发旁,看着这些人嘻嘻笑笑,胸闷地难受。人生的分界线就这么不自觉的建立起来,心照不宣。你说人生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几年前上物理课时,爱穿粉色衬衫的物理老师举着破旧的放大镜,他的视野从镜面里逃出来,他问我们这个问题。
为什么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也许哪个开关不对劲,某些人不幸掉进了漩涡里,没人眨眼没人去看没人去救,于是酒杯空了,于是烟抽完了,于是井水枯竭了,于是飞鸟厌倦了,于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于是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了。
你说,为什么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
恩?
虎妞说小刀有话跟我说,我不愿意去,虎妞推着我,把我推到分界线的那边。我以前不怕分界线,不怕什么戒律清规,可是现在我怕,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我走到小刀身边,他高我一个脑袋没有面向我,我抬起头看了眼他,转头就走。他抓住了我的衣袖。他以前在班里说过,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人,因为骄傲地不可一世,绝对不会服输,绝对不会先开口,只会转头就走。
他没有错,但也是错了。
他说他饿了,他们仨都没有吃晚饭赶过来的。那怎么办,我问他。他知道班费肯定多出来了要我请他们出去下个馆子。
别人都没请,这样不好,我拒绝他。
他们仨在点菜的时候,我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有点懊恼。
看他们三个不会点菜,看过来看过去点了三个菜,我走过去加了一个菜。
他们坐成一排,我把下巴撑在水瓶上。
“小R不来吗?”虎妞问。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便像水上的石子一样漂了过去。
我们五个以前会聚在一起坐在教室的后头,没头没脑说着故事,小R说得最多,无论什么颜色的故事她都讲得很好,讲着讲着其他的男同学闻声围过来,于是小R的声音更大了。而我甚至都不用讲什么话,也会觉得很开心。在上课铃声响的时候我们就缩着脑袋飞快跑到隔了八竿子够不着的座位,之所以会隔这么远,大概就是因为老师太痛恨我们的聒噪了吧。
是以前。
小刀二度退学了,虎妞笑他毅力太差。橙子说你开始要不想读干嘛还要爸妈送钱,既然要读就好好读,真正不想读的话你呆在学校里也是放屁。小刀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橙子接着说,要是他快点把这几年过完就好了,过完了他就去当海军,去海上转个六八个月,回来就有钱了。
这回虎妞不笑了,因为店老板笑得更大声。
“你以为当海军就不辛苦啊,转个一天就够你吐的了。
橙子和小R在初二下期分手。那时正赶上市招生的时间,橙子说不想耽误她,要她好好读书不要跟他混在一起。小R说那都是借口,放他娘的狗屁。
初三上期橙子的爸爸妈妈离婚,橙子性格越趋暴躁,时不时拿圆规凳子弄人,渐渐拒绝与人沟通,还提出转学不想在这里停留。橙子在吃饭时也提起这件事,只是苦笑了一下。
哎,不懂事。
每个人少年时期都有一个伟大的英雄梦,小R的英雄梦就是拯救橙子,她要重新跟他在一起,她要唤醒他,橙子不肯。
“她爱流浪,性格爱自由,她的梦想是走遍所有的土地爬过所有的山,她是那么美好,可我拿什么带她走?拿我爸妈离婚留下的那一点钱?还是去偷去抢?我以前没有这么现实没有想过那么多,我只想‘太好了,她愿意跟我走’,现在我要想我可以带她去哪里,可以给她怎么样的生活,别人都说我太小玩玩就可以了,是啊,我跟谁玩玩不行啊,偏偏跟她不可以。她会读高中会读好的大学也许还会读研究生,而我呢就是一个小混混,这是注定了的两条不会相交的轨迹,你让她离开我吧,她还小太冲动,长大了想起来肯定会后悔,我不愿意害她,你劝劝她,你让她离开我,算我求求你。”
那是橙子转学前跟我说的最后一段话。
我不明白那么幼稚的男生怎么突然间说出如此沉重的话,他以前只会打哈哈开 玩笑,不会这么认真的说话。我也以为他只想玩,我以为他不明白自己前方是深渊。他都知道啊,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坏了脏了配不起小R了,他心里对于破碎家庭的自卑,对自己学习的自卑,都快把他溺死了。
后来橙子走之前留给我一个棒棒糖,橙子口味的,我把它转交给小R,棒棒糖融化了黏在小R的衣服口袋里,怎么也甩不掉。
(四)
因为我多点了一个菜,他们三个开始了对我的讨伐。
我只是怕他们吃不饱,所以自作主张的多点了一个菜,橙子说我点得太多了,浪费。我无辜地低下头,但突然就眼红了,他们都长大了。
看着橙子晃头晃脑地质问我为什么多点个菜,我突然蹦出一句
“橙子,我觉得你长得好看些了。”
橙子楞了一下,用手无措地抓了抓前额的头发,随即又淡定下了“班长,你怎么现在才知道我生的好看呢,我一直都这么帅啊”说完对我无耻的眨了下右眼。
我顿时后悔地反胃。
然后,小刀的声音就那样直愣愣冲进来:“那我呢?”
牵扯一下嘴角,装成无所谓地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丑啊。”
他不满地哼了一句,装模作样地用筷子敲击碗筷。
像个三岁时期得不到玩具的孩子。
虎妞傻笑起来:“说了让你不要到班长那找不快了。”
接着又是好一阵沉寂。哦,沉寂的只是我一个人,他们仨一边吃饭一边聊得很欢快,两年的分别我和他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交集点,他们讲的人名我不了解,我想的事情他们也不渴望懂。
我站在城墙里,他们站在城墙外。
(五)
写到这里时,又过了两年。
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我搁置了这篇文章。
只是我没有想到,两年过后的我看到这篇文章的开头鼻子就狠狠酸了起来,我还是很清楚记得那天的灯光灰暗;小餐馆的角落聚集油渍;黄色的圆木桌子;笑得灿烂的三个少年和一个扎个马尾的少女。他们格格不入地在昏暗里发着最后一丝关于青春的光芒,没人打扰他们,像是给了最伟大的怜悯。当时的他们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走到命运的分岔路,从此山长水远,自己缓慢而又孤单地行走。
可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这段情景。
可我明明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去年高考失利,选择复读。那个小之又小的复读学校充满了不快乐和悲伤,我努力地在自卑和压迫中成长。最困难的时候,我反反复复回忆我成长的每一步,我拼命地想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是我做错了哪一件事,让我沦落到那个地步。是啊,是“沦落”。
一口苦痛一口苦痛地积攒,一口快乐一口快乐地奢望。
初入高中,我每一天都在幻想,小刀会带着笑站在我面前。
他说:“跟我走吧。”
我说:“好”
后来,我再没有幻想的习惯。那些关于小刀的一切像奔流不息小河中溅出的水花,我知道它存在过,但它必须要从我生命里带着遗憾带着不甘地遗失。
那片沉寂的后来,是狼狈且不堪回首的我自己。
(六)
“那你和Y怎么样了?真分手了?”虎妞口里塞着一块肉,没头没脑问了出来。
橙子转头瞪了虎妞又畏缩地看了看我。
我被这句话从混沌里抽出来,手脚瞬时冰凉。但我还是没有展现出慌乱的表情。
虎妞也悻悻地看了我一眼,可能是看见我没有反应,于是大胆起来又向小刀询问了一遍。小刀也不想聊这个话题,他皱了皱眉,那是他不开心的表现。
“恩,是分手了。”
“为什么?”虎妞又问。
恩,为什么?
“还不是那样啊,她小孩子脾气太大了。”
“女孩子都有点脾气的,你要忍忍。”我风轻云淡地说出这句话。
似乎有一点惊讶,小刀抬头看看我。
“如果说在这个年龄人家女孩子愿意跟着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要好好对人家。”我又补充了一句。
“对啊,你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怎么好的,我前几天交的女朋友谈得好好的,后来就冒出几个小混混说我抢了他们的女朋友,哟,真的不知道现在的小女孩是怎么想的,明明只是好想好好跟她们谈个恋爱啊。”橙子开口。
“喜欢就谈,不喜欢就分开呗。咱们这个地方还愁找不到女孩子吗?”
虎妞是感情观奇特的男孩子,他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展现出浪荡本性,交过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却从来没为什么真正动过情,按他的话来说:“那是她漂亮,所以我跟她交个朋友,但是我确实是不喜欢她的。”
号称没有喜欢过任何人的虎妞长着一副天然无害的脸,我怀疑过他喜欢小刀,毕竟在枫叶树下抚摸对方头发的事情,不是每一对好兄弟能做得出的。当然了,我没有明确地点明过,我害怕这是事实,从此他们好兄弟就再也做不下去。
但是我曾经毫无顾忌地对虎妞说:“喜欢你的人可能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吧。”
他笑得更开心了。
即使我对他的感情观充满意见,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时时刻刻像个傻子一样没心没肺笑着,感觉从未在意任何东西或者任何人,唯一擅长的事就是把别人逗开心。后来,我想,那种奇特的甚至让人讨厌的感情观或许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最简单的生活方法吧。
所以我偷偷藏了一张虎妞小时候的照片,每次看到都会觉得很开心。
而关于小刀和Y的话题也就匆匆结束了。
也有可能是我不记得我们后来说过些什么了。
我们仨回了KTV,分界迅速而又明显地产生,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初中时期的一对情侣因为分手生生把KTV弄成了战场,你一首《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我一首《往事不要再提》;你一首《听海》,我一首《离开月球表面》;你一首《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我一首《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唱到最后,女生哭得不能自已,一瓶酒下去神志不清。
女生的妈妈来接她,对她说。
“孩子,我们算了吧。”
战争终止,小刀要唱《李白》。
那是李荣浩刚刚红起来的时期,可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这个小眼睛摆弄吉他的男生,只知道《李白》很好听,像一个异类一把劈开了沉睡的华语歌唱市场。
我躲进洗手间。
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能听小刀唱歌。
(七)
小刀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歌手,他唱歌很好听,长得不赖。
虽然我不知道现在他有没有实现这个梦想,但是七年前的我真是傻傻幻想过他站在电视机里的样子。我以为光芒会笼罩在他的身上,我以为他会足够幸运足够被宠爱,我也以为我会一直为他的梦想无比骄傲着。
我以前很喜欢听他唱歌,他唱《晴天》,他唱《明明就》,他唱《你不知道的事》。
我有非常非常喜欢他过,没有橙子和小R那样的曲折凄离,也没有上面那对小情侣那样撕心裂肺。就是很俗套地喜欢过:偷偷跑去买和他一个款式的帆布鞋;和他一起上学下学;他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在学校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下午;受了委屈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陪我一起抱怨;而没有再彼此喜欢的理由,大概就是我小孩子脾气太大,仗着他的喜欢横行霸道。
最简单也最残忍的就是我们真的不适合啊。
第一次着手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会用很大的篇幅描写我们曾经有多么要好过,再写写我后来是有多么没皮没脸地喜欢他。
但是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无法再像以前喜欢他一样悲伤地难过地写出这其中的过程,可能只是因为,我真的不喜欢他了吧。
但是那场聚会的后半部分,小刀橙子和虎妞先离场,我趁着酒劲哭了将近一个小时,哭到最后分不清南北左右,只是在别人手上胡乱画字。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
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过。
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他过。
(八)
故事的最后,我应该说说这篇故事主角的现在生活的。
我现在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没有浑浑噩噩反而还是努力地勇敢地生活 着。写完这篇故事,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到哪个时候才会写如此篇幅长且动人的文章了。我很庆幸这篇故事被我又重新写完,也很庆幸我有这个能力把没有结局的结局告诉给看这篇故事的人。
小R比我先一年离开故乡,她一路北上,孤独凛冽。在异乡她跟我很少联系,不说境遇,只有回到家乡时我们才会像和很久以前一样,笑笑嘻嘻。
我没有问过她那年出去的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她不说,我也不问。
只是,我们都很清楚,她和橙子的感情早就结束了,结束得狼狈且不堪。
我以前陪她为橙子哭过。
这是我和小R俩人故事的开端。
而至于虎妞橙子和小刀,我不知道他们在哪,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过得好不好。
但是,我希望他们快乐。
如果真的有一天他们看见这篇故事,我想说。
你们一定一定要好好生活。
作为一个不怎么乖巧,不怎么优秀,不怎么懂事的少年开心地努力地生活下去吧。
这样,我和小R才不会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