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大笑
(一)
我刚下飞机的时候,飞行场里没有一个人。
没有看到飞机场的大门,我顺着绿色指向标不停往前走。过冷的温度让我不停地打着寒颤。太昏暗了,我只能靠着墙壁摸索着向前进,脚步声不知道撞在哪一片空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又回到我的身体里。
不知道走了多少,我的眼睛突然感受到剧烈的光亮,我被吓了一跳。是光,我鼓起勇气往前走,身体逐渐由寒冷过过渡到温暖。
自动的玻璃大门一瞬打开,我终于彻底发热起来。
路边,阿拉斯蹬着一辆小三轮,三轮旁放了一块被拆卸的木板,上面用偌大而又扭曲的中文写着 “欢迎你,我的房客——依桐”。
依桐,那是我的名字。
阿拉斯住在太平洋中部的热带小岛上。那儿远离世俗,吵闹的的人很少。
我朝阿拉斯晃晃手,他小跳下小三轮朝我跑来。
“你好,依桐。”他用蹩脚的中文跟我打招呼。
“你好,阿拉斯。”我笑了笑。
“我、行李、帮你车上放吧!”他从我手里拿过行李。
阿拉斯是个干瘦的男人,一米八零左右,留着光头,戴着眼镜,一件格子衬衫在他身上晃悠着。明明是很俗气的打扮却丝毫不影响他五官的深邃与精美。他是好看的,怎样看都是好看的。
他早跟我说过,他是中英混血,父母双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一个人。
他把行李放在三轮后的支架上,我坐上他身后的位子。
“你从哪弄来这三轮的?”
他的后脑勺动了动,“天上掉下来的。”
我大声地笑了,他至少是一个有趣的人吧。我又毫无忌惮地问:“阿拉斯,你为什么剪光头?你的头发呢?”
他把后脑勺温柔地对着我,你看,他连后脑勺都是温柔的。
等不到回答,我只好仔细打量周围的路,路很荒野,人很少,一路上火热的阳光从四面八荒刺着我,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想歇着晃晃脚,让这阳光染点浪漫。“别动,别动!”阿拉斯用英语狂叫着,我又笑起来,老实地放下脚来。
“依桐,这座小岛上有时会从某个角落传来歌声,没有人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像疯了一样跑出来了。他们光着脚踩在炙热的泥土上寻找歌声。不,确切来说,他们是抓歌声的。可惜啊!歌声是这么多啊,但一个也没有抓到,一个也没有。”
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二)
几乎穿越了半个岛,终于到了阿拉斯的家。这时候我看见了白色的墙壁,也看到了人。
“阿拉斯,这里为什么这么多窗户?”我逆着阳光指着他的房子。
“为了阳光。”他说。
“可那像很多很多的创伤。”
阿拉斯带我走向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是奇特的,至少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房子:明明是偏欧式的外壳,里面却全是中国家具。最离谱的是他竟然在客厅里摆了四条老旧的矮板凳,一张大木板桌,墙壁上挂着毛泽东的画像。整体来说,他的房子就像一个唱京剧的小丑,哪都不对劲。
“怎么这样?”我问他。
“丑吗?”他一边问一边领着我向楼上走。
“不丑,就是有点儿……怪怪的”。
“二楼是出租的,中国人、日本人、德国人、法国人都有。”
在二楼的拐角处,我往米黄色的走廊里看了一眼,每扇门前挂了一个大红色的灯笼,阳光从窗外跑进来,点燃了所有灯笼。
“怕你不安全,你单独住在三楼的隔间 ,好吗?”
“好。”
三楼是独立的阁房,房里摆了一张中式的双人床,床边是一个梳妆台和衣柜,窗是落地的,站在窗前能看见汹涌而美丽的大海。
“我先下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上来叫你。”阿拉斯用英语说。
“好。
(三)
我跟阿拉斯的相识纯属偶然。
某天凌晨我因为头疼睡不着,打开电脑消遣时光时,我突然收到了他的邮件。邮件上写着:“你好,我是阿拉斯。”
说实话,我立马被这简短的招呼语吸引了。我们很快热络地聊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是一家青年旅馆的老板,他的旅馆在热带地区的某个小岛上,在那里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被强行交融,长久被世人遗弃。但如果幸运可以看见很美丽的风景,遇见美丽的人。
我义无反顾地奔向阿拉斯和他的小岛,仿佛赶赴一场美丽的约会。
我把行李全塞进床底下,开始探索这间屋子。
梳妆台的柜子里什么都没有,干净没有灰尘。然后我打开衣柜,也是一样的干净。最后我在床垫下找到了一张中国剪纸,那是一个双喜字,中国人结婚的必备品。
我兴奋地跑下楼,看见阿拉斯正和一个菲律宾胖女人讲话。
“阿拉斯!这是什么?有人在这里结婚吗?”我把“囍”字摊开在他的面前。
他停住了嘴,几乎愤怒地望着我,他张张嘴,明明要说什么,却一个转身把我甩在了菲律宾女人的面前。
他站在了毛泽东画像下。
“咦,那不是日本女人的剪纸吗?”黑胖的菲律宾女人探过脑袋指了指我手上的剪纸。
“日本女人?哪个日本女人?”我问她。
“没有什么日本女人,依桐,请你上楼。”他飞快走到我身边,接着从我手里夺过“囍”字。
我向菲律宾女人使了眼色:“那阿拉斯,我能去外边走走吗?”
“那你要注意安全。”阿拉斯无法丢失他的绅士分度,即使愤怒到了极点他还是叮嘱我。
你看,阿拉斯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四)
“那个日本女人叫秀子,她很美丽,像个天使。”菲律宾女人用她肥胖的双臂试图描绘出秀子的样貌:“她和阿拉斯本来要结婚的,他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高兴地通知了岛上所有的人,他说他要办一个盛大的中国婚礼。他请我们去他的旅馆吃饭呢!”
“然后呢?婚礼没举行?”。
“哎,没有。”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呢?明明要举行婚礼,等我们第二天兴高采烈赶到时,阿拉斯就坐在门外哭,哭得真大声啊!我们劝了很久,他还是停不下来。我没有看见一个人这么悲伤呢。”
我惊讶地张开嘴:“那秀子呢?”
“我们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菲律宾女人露出悲悯的脸色,眼睛里满是同情,她几乎要留下眼泪。
我好像坠入了一个未知洞穴。
同菲律宾女人道别后,我独自走向阿拉斯的房子。
我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向阿拉斯了,阿拉斯有故事要告诉我。我不知道那个故事承载了多少情感,我只是相信那个故事,是我要听的,对,是只有我要知晓的。所以,我才会在凌晨头痛,才会在凌晨收到他的信件,才会来到这。
在我离开之前,菲律宾女人嘀咕了一句:“好奇怪啊,万德也不见了。”
万德是谁?这个问题困扰着我,我一个人坐在阁楼上发呆地看着大海。
晚饭时间,阿拉斯叫我下楼。
所有的房客在客厅里吃饭,没有什么约束,什么菜品都有。至于工具,可以用叉子,可以用筷子甚至允许用手。
阿拉斯单独给我端上一碗汤与一碗米饭。他站在门口抽烟。
我小声的问他们:“你们知道万德是谁吗?”
他们都摇了摇头,继续专注于他们的碗筷。
他还是听到了。
“依桐,你不该想要知道那么多的。”晚饭后我们坐在院子里,我看着他抽烟。烟雾在他的口鼻里逃出,在他的脑袋上环绕,像给他戴了一个光环。
“我不只是好奇,我认为你邀请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故事。”我夺过他手里的烟放进自己的嘴里。我被烟呛出了声。
“别抽烟,依桐。”他伸过手来想夺回他的烟。
“这个故事关于什么?爱吗?”我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了它。
“是爱吧,俗套的爱”
“依桐,万德是我的爱人。”
(五)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偶尔在阁楼天花板的夹层里找到了两套笔挺的中山装。不像有人穿过,中山装的左胸口的位置各别着一朵小红花。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万德是阿拉斯的爱人。
万德是阿拉斯的第一个房客。
那时候小岛没有那么多人,阿拉斯的房子也没有那么大。双亲去世后,阿拉斯在小岛上办了一个饭店,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认为自己就真的要孤独死去了。
然后他看见了万德。
万德是纯正的中国人,他有着江南女孩子的柔情,也有着冒险家的梦。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阿拉斯与万德一见如故,朝夕相伴。
他们是爱人关系。
他们每天六点起床沿着海岸奔跑,八点钟去树林里摘果子,然后去岛上唯一的集市上买蔬菜,他们吃素。十二点半吃完午饭后,他们会坐在楼上看书,六点半出门散步捡贝壳,十一点上床睡觉。跟所有人一样,他们悠闲地过着日子。
后来,他们商量把饭馆扩建成旅店,在大厅里挂上毛泽东的画像,这样就有故乡的感觉。再后来,来小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只是声称自己是彼此的伙伴。
不是在乎别人,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们很享受这份无人可知的爱情。有的人爱了恨不得昭告天下,而有的人宁愿藏在自己的心里独享。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爱人的方式。
“我承诺万德一个婚礼的。”阿拉斯告诉我。
“那为什么没有举行呢?”
阿拉斯捧着那两件中山装互相比对着:“你看,万德,他多瘦小”。他举了举那件明显小了好几个尺寸的衣服。这是万德亲自逢的,为此,他拆掉了他自己的好几件从中国带来的衣裳。
“是因为秀子吗?”
他愣了一下,眼神涣散。
阿拉斯把头埋进那两件中山装里,许久才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六)
秀子是秋天到来的。
她穿着一条素红色的长裙,脚上是一双纯白的高跟鞋,她的头发高高挽起,露出细长的眉毛和湿润的嘴唇。秀子说话的时候脖颈的轮廓悄无声息地展露出来,让阿拉斯看呆了眼。
如果阿拉斯对万德的爱是长久的陪伴,而他对秀子的爱完全源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原始冲动。不管这爱伟不伟大,高不高尚。但它来得突然而又浓烈,他招架不住。
他和万德几乎没有再去海边奔跑,去森林里摘果子,去阁楼上看书,在十一点半时同时入睡。渐渐的,房客们开起了阿拉斯和秀子的玩笑,阿拉斯只会低着头笑,没有一句反驳。
“阿拉斯,你爱上秀子了吗?”在某天夜里万德问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有双手在掐着他的喉咙。
“也许吧。”
“你是想要一个孩子吗?”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额头上。
“不,不是的。”
“那你是想要跟秀子结婚吗?”
“不,不是的。”
“你不爱我了,对吧!阿拉斯。”
“不,不是的。”
“那你想怎么样呢?”
“万德,”阿拉斯咬住嘴唇说:“你离开这里吧。”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天亮了。
万德真的走了,他带走了自己所有的行李。阿拉斯不断地问自己是否真的爱秀子,也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万德赶走。
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自私跑出来告诉他,他其实很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想要长发的妻子,想要一个爱笑的孩子,想要一点普通人的温暖。对,他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后来,秀子对他:“阿拉斯我们举办婚礼吧。”
阿里斯看了看秀子说:“可你没有婚纱。”
“没有关系的。”
“可你没有红色的高跟鞋。”
“没有关系的。”
“可你没有好看的胭脂。”
“没有关系的。”
“可我爱的人是万德。”
“没有关系的。”
于是,阿拉斯想自己应该开心地去通知岛上所有的人,毕竟,自己终于做了普通人啊。
岛真大啊!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通知完一半的人家。
万德就是那个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墙上的“囍”字,怨恨从心里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以前我不明白爱为何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摧毁一个人,后来我才知道,当一个人内心贫瘠到只剩下爱的时候,那么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万德跑到秀子的房间,以一种凶残的方式摧毁了秀子,也摧毁了他自己。当阿拉斯回到秀子房间时,万德已经在秀子身体里种下种子,静静地等待发芽。
阿拉斯绝望地闭上了眼。
人人都说日本女人忠诚,相比爱情贞节似乎更重要,万德在秀子耳边说:“秀子,我带你离开这里,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亲人,你必须一辈子在我身边。”
“万德是个恶魔。”我说。
“他不是个恶魔,我才是。”
在小岛的第七个星期,我启程离开,这里的故事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整日失眠。阿拉斯依旧骑着他的小三轮,把我送去机场。
(七)
“阿拉斯,你觉得万德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坦诚地说:“不过我情愿他不回。有秀子的陪伴,他会更加开心。”
“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呢?”
“那我抱抱他,告诉他我爱他。”
“真肉麻!”
“如果有一天我足够幸运告诉他我爱他,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他还是你的爱人吗?阿拉斯。”
“是的,永远都是”。
“阿拉斯,你为什么把头发都剪掉呢?”
“因为我身上怀揣着有关爱的罪恶。”
“那你的小三轮哪里来的呢?”
他骤然停下车来,回头看着我,他的脸上一片光芒。
我抬头望去,四方四正的板凳,秀子的红裙子,毛泽东画像,房客们的大红灯笼,还有那“囍”字,灰蓝色的中山装,统统从天空中落下来。
然后,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