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古诗，古诗中又格外偏爱那些倔强而天真的灵魂。像小山，像容若，就像一个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给他们看这个被掰开了揉碎了的世界。

他们眼神清澈地拒绝，然后，依旧开怀大笑。

我以为我是遇不见这样让人心疼的孩子。后来，遇见了很多。你是很明显的一个，后来成了我儿子。说起来，我和我儿子相遇，以及那一群让我心疼的小孩的相遇都挺神奇。

我们相遇在一个高三的文科班，一个总共60个人却仅有8个男生的文科班，一个8个都是gay的文科班。这个分班神奇得让人咋舌，全年级的小基佬都集中在一起了，我们班成了名副其实的“弯仔码头”。

我很神奇地和他们分到了一个组。这八个人总是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梗，和无所畏惧的勇气。每次都惹得老师拍桌子开口大骂。

你在其中简直就是个异类。你总是翻着你那本泛黄的红楼梦，坐在一旁，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轻轻笑着。白白净净，瘦，但是有力量。每次被他们花花绿绿的衣服闪瞎眼，转头看看你的白衬衫或者简简单单的纯T，都会觉得心里一阵舒畅。

你是个很优秀又很能拼的人，每次都可以拿奖学金。我们是寄宿制学校，放月假。高三一年除了过年，我几乎没有见过你回家。可是每次月末你开心的却比我们回家的人都要厉害。

每到月末都会有一个看上去就很和蔼的阿姨和一个高高瘦瘦的挺好看的小哥哥來看你，你都会激动好几天。和他们讲话的时候你会把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藏在身后，满脸红红的结结巴巴，眼神里满是光芒。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你，其实也是个还没长大的少年呀。

你称呼那个阿姨干妈，叫那个小哥哥琦哥。他们临走时，会给你留下一大堆吃食，琦哥还会摸摸你的头，你低头的时候，我望见了你脸上按捺不住的红晕与手足无措。他们走了，你也会立即跑进教室绝不多看一眼，然后翻着红楼梦第五回的一曲词，“好似一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你会慢慢调整呼吸，慢慢冷静头脑，慢慢变回那个不像个少年的你。

我有一次看到你在填一份奖学金申请书，在某一行那里明晰的写着你隽秀清逸的两个字，孤儿。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填自己是个孤儿啊？你抬起头，对我笑笑，没有说话。我后来慢慢，慢慢得知你的父亲在你出生不久就过世了，你的母亲在生下你后没过几个月，改嫁了，生下了一个妹妹，几乎对你不闻不问。你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前几年，奶奶也过世了。每次来看你的那个干妈，一直在资助你，琦哥是你干妈的儿子，经常会带你出去玩，带你买书，买衣服。你一直没有对我们提起过这回事，直到三模结束，临近高考。

那一天，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妇女在我们班门口徘徊，拉住过往的我问，L是不是我们班的。那位阿姨没有弄清楚你的名字，模模糊糊的含糊不清。“您说的是L吧？”阿姨闷闷点头。”

“小姑娘，我..我是他妈，能帮我叫叫他吗？”

我进去告诉你这个消息，你一脸惊喜大过惊恐的模样，向我再三确认之后，冲出了教室。我当时还在想啊，真好，你的妈妈也算来像个寻常的家长一样，愿意过来看看自己的孩子。

你回来的时候，面无表情。我问你怎么样了，你苦笑得说不出话，然后长长久久地叹了一口气。对我摆摆手，然后低头做数学题。我就装作没有看见那被插进桌子里的笔芯，装作没有看见你拧紧的拳头，装作没有看见你依旧笔挺的脊梁。可是我看见了解答过程被打湿，被褶皱，被氤氲。

最后，我拉着你逃了晚自习。

我们坐在操场上，你缓缓开口，眼神飘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你说你很开心，你妈能够来看你，如果你妈不是一开口就是要你填一个护理学校，如果你妈不是告诉你那所学校可以学费全免，还会给家里津贴，只要你毕业之后回农村当一个赤脚医生，如果不是你妈要你把津贴省下来供你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读书，你会更开心。我心疼的看着你，你说，其实我喜欢琦哥，你知道吧。

哲人说，世界上有三件事情藏不住，贫穷，感冒和爱情。

傻子，你看向琦哥的眼神里透露出的东西，有着一种遮遮掩掩的明晃晃。你说起你和琦哥的过往，你说你们在午夜聊天，你说你们在清晨见面，你说你会悄悄的跟着他，然后装作偶遇的打招呼，你说你会每天期待月末琦哥来看你的日子，一个个无比虔诚的划去日历上的他不在的日子，你说你会在被子里想的胸口疼，想到想把自己埋进沙子里，你说他牵着你过一次马路你都会紧张到几乎摔倒，你说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他盯着你说话的时候，你会无处安放你慌乱的心。

你藏起眼里的泪光，转过头，看着什么星星都看不见的天空，你说，可是，可是琦哥是我干妈的孩子呀。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你露出绝望与深情的表情。我不知道你用了多大的力气藏起了你的绝望，从此只看得到你的深情。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后来，你对这件事情闭口不谈，絮絮叨叨的向我说起你对苏州的向往，你说那里的山山水水带着历史的风情，温柔小意，恰好可以满足你文艺的心。你说，你看了《东邪西毒》，你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拥有的时候，还要逼迫自己残忍的记住，你说你迫切的想尝尝醉生梦死的味道。你说你小时候爬墙摔倒，站起来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固执的以为自己是个超人。你说你也不是所有的数学题都会做，但是想想自己连题目都不会做就会很难过，或者说，在做题目的时候你至少是一心一意的。

高三的日子总是来不及数就没了，你最后也没有去你青山白水的苏州，而是去了另一个风情的兰州。你到现在还固执的不肯用智能手机，偶尔会在网吧发一两张你的近照，依旧是剑眉星目般的好看，你会和我说起你的图书馆，说起你不回来过年，说起你遇见了一个好看的小哥哥。可是你不曾提起过他，你说你害怕，你害怕你一张嘴会忍不住先流泪，你安慰我说，你相信有些东西撕开来会惨不忍睹，你也相信有些事情他心知肚明。你说你懂了醉生梦死的味道，你明了了为什么要不要忘记的意义。你说起这些的时候，是通过冰冷的键盘，我不知道你是否留下了滚烫的泪。

可是你每一次都会发一段长长的笑声，好像你不曾哭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