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隐
夜又深了。忽然想起那些刚学会在社会中奔跑的日子来。
那时候跑新闻,用的是最原始的工具,拿的报酬也很少,但每天浑身上下却散发出无穷的劲来。
可以为了调查一个非法采石场,一个人在深山老林徒步10多公里,然后冒着危险拍照取证;为了赶在第一时间调查突发矿难,我们连夜出发,想方设法突破封锁线,终于在凌晨6点赶到事发点;为了调查一个黑色产业链,竟卧底连续跟踪20多天……
即便料到这样的调查采访,很可能会流汗流血,也很可能流汗流血后一无所获,但我和我的兄弟们仍然非常固执地认为: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奔跑在路上,奔跑在调查采访的路上。
是的,只要给我们最基本的奔跑的权利,只要给我们弄清事件来龙去脉的权利。
一捧土,一瓢水,一点阳光,便足以让新闻调查的种子,在心底一直生根发芽……
那些奔跑在路上的日子,那些伴随着刀郎歌声流浪在山山水水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就是最职业的。
然后不知具体从哪一天开始,这种奔跑忽然遭遇了釜底抽薪式的阻挡。再后来,像一匹匹被栓在木桩上的马,只能站着看外面的世界,跟着人家划定的旋转方向,一圈又一圈在原地踏步……
再以后,不断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无数天生善于奔跑的,无数天生善于调查的记者兄弟,就这样,活生生被排列成一树树畸形的梅花……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柴米油盐和梦想的夹缝里,兄弟们已经不再嗅觉灵敏,他们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触角开始麻木,甚至遇到阿猫阿狗侵扰时,也忘了去还击、驱赶……
最近读到好几位前媒体同事写的忆旧文章,不由得想起那句流传最广、也最令业界精英扼腕叹息的话来:
记者常为他人鼓与呼,可是一旦记者有难,又有谁能为记者鼓与呼呢?
现在,已经很难想起它来了。
因为,基本上已经没有记者,确切地说,是已经没有调查记者再去管天底下那些需要厘清真相、需要惩恶扬善的具体的事。
更别提谁还会为记者鼓与呼。
记者,和那些需要记者帮助的人,仿佛一夜之间,一起被集体掩盖在熙熙攘攘的物欲人海……
你仔细看看,现在还有多少报纸、杂志、电视、电台,会为某一件具体的事情去做一个深入调查采访?
——没有。
因为大家都在忙着唱歌。
唱赞歌。看谁的声音更嘹亮,看谁的姿势更妩媚,看谁的伴奏更准确,看谁的歌词更创新。
末了,不时比赛一下,来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赞歌点击量排行榜,再来个内部选秀评个奖,然后一起座谈,纷纷搔首弄姿一番,在镁光灯下抚摸抚摸口袋里的新闻理想……
你再仔细看看,自媒体中,有几个会为某一件具体的事情去一线调查采访的?
——也没有。
咪蒙永远都在那里对一群白领粉丝嚷嚷“说我丑,保证不打死你”;
连岳永远在一群成年学生面前答疑解惑各种人生命题“为自己活”;
和菜头永远都在留言栏里强调“你反对,我拉黑;你质疑,我拉黑”;
六神磊磊永远都在插科打诨、旁敲侧击,从金庸小说谈到唐诗全是纸上谈兵……
剩下一个南方周末的褚朝新,还有一个前法制周报的陈杰人,他们两人,也只能用评论的笔调,抨击一下那些他们实在看不下去的事情。离真正的新闻调查,也是隔了百里远了。
大家都像约好了似的,谁为一件事情去一线调查采访,谁就是傻冒,谁为一件具体的事情写一篇调查文字,谁就是傻冒。
——活跃在这个行业的人,越来越像一群宫廷服务生,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没了,却仍然经常打着“媒体”的旗号,不断号称自己是“有的”。
没有调查记者的日子,大家就这样麻木地继续得过且过。
没有调查记者的日子,天地一片混沌,从此,再没有谁来厘清是是非非,再没有谁来有条不紊地诉说那些用法律、用权力说不清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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