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璞
童年时代,我很喜欢猴子。
猴子和人,太相似了。有人说:“猴子可以变人”,这很有趣;也有人说:“人也会变成猴子”,这末免太可怕了。我和几个小伙伴曾经担心:倘若自己忽然生出毛茸茸的猴子尾巴来,那又怎么见人呀?还有人告诉我们:“人变猴子,一般在做梦的时候变过去,浑身一痒,就处处长出猴毛来。”我和好些小伙伴都担心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很多次天亮醒来时,都要摸一摸可能生尾巴的地方,是否多了点什么。
猴子是讨人喜欢的,会爬树,会学人们的动作;尤其是马戏团的猴子还会穿花布背心、戴上人面具,用小鞭子赶着牛(狗扮演的)做犁田的动作。我一直希望自己也有一只猴子。可以不断地向它发号施令,叫它一时上树,一时爬屋顶,一时跳到肩膀上来蹲着,让别的人来眼红我这个独有猴子的人。
我为了得到一只猴子,曾向人家打听过如何去捉猴子。得知捉猴子的“妙术”:猴子爱喝甜酒。在森林里面安置两个大笼子,人先钻进一个笼子里喝甜酒,做出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来,一直喝到“睡”在笼子里。另一个笼子的门敞开着,里面也有大坛子的甜酒。猴子见人喝得那么有味,也钻进敞开的笼子里去喝;只要一个进去了,接着会有一串串的猴子,争先恐后挤进笼子去抢甜酒喝,喝得一个比一个来劲。等到猴子们都醉迷了,动弹不得,死睡在一起的时候,假睡在笼子里的人就出来收拾它们。把它们一个个用铁链子拴起来,然后捉一只鸡来,当着猴子们的面砍掉鸡头,把鸡血淋在它们周围。它们一个个会骇得发抖。紧接着,捉猴子的人,把它们的尾巴一个个砍掉,再用烧红的烙铁,把各个的屁股烫一下。从此,猴子就驯服了,一切行动听从捉猴子的人的指示,要它上树,就不敢下地。然而,我始终没法子用这种“妙术”去捉到一个猴子。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出现了一线希望。小伙伴们传说,住在“紫竹林”庵堂里的一个“怪人”会用木头雕猴子,经他雕出来的猴子,不仅活灵活现,而且只要往屋瓦上受七个晚上的露水,就可以变成真正的猴子。还听说,那个“怪人”房子里有个会爬会叫的真猴子,是他用木头雕出来的,出于一种好奇心的驱使,我和不少的小伙伴到“紫竹林”庵堂里看过虚实。
一点不错,那个“怪人”真的喂了只真猴子。这猴子,圆溜溜的眼睛,等于他的门卫。主人不开口让人进屋,不管你戴着什么样的桂冠,也进不了屋。如果你擅自闯入房子,猴子会把你抓得一身稀烂。那个“怪人”很忙,我们远远地看着他在房子里雕菩萨神像。他的模样,像个和尚。光头,圆脸,笑容可掬,叼一根小烟斗,鼻孔不断地冒出烟雾来。他有时把小锉刀丢开,背剪着双手,在小房里踱方步。他中等身材,肚子挺挺的。如果穿上绅士的华丽服装,真有那种大人物的风度。
后来,我们又从大人们口里,打听到这个“怪人”的名字叫“吾识天”。
一天, 我和外号“飞腿子”等小伙伴们在上学的路上——“祖师桥”,听到一些清闲人在议论“吾识天”:
“……这是个狂人,自称‘吾识天’,蚂蚁子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吾识天’,不就是‘我识天’吗?天,那么高,那么深,那么多神仙,小小一个凡人,他能识出来吗?……”一个趿着牛皮拖鞋的绅士模样的人,摇着蒲扇说。
“他要是识天,也不会靠雕菩萨过日子了,至少也到中央南京总统府当秘书长去了。此人,无非是一个穷难民,搞不清他是从天底下哪一个旮旯里逃出来的难民,有什么了不起,当不得你老爷一只脚!”又一个趿着木板拖鞋的人,弹着手指间的香烟灰说着,笑着。
“唉!”忽然一个穿黑缎子衣衫的大胖子,长叹一声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如今这个世道,大小衙门的事,不可思议;与神鬼相通的人,也不可多讲。‘吾识天’既然是个雕菩萨的人,身上少不了有几分灵气,一旦得罪了,会招祸的。”
紧接着,一个瘦条条、穿着青洋布衣衫、蓄着猫胡子的人,以教训人的口吻说:“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少多一句嘴,少惹一身祸。得意之时,不可忘形;富贵之中,切莫轻贫贱。”这是我们熟悉的小绅士盛达先生。他家开大米“经纪坊”,是个很神秘的人物。
他话一落音,两个趿拖鞋的人,立刻如鸡啄米似的哈腰点头,连声说:“高见!高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盛达先生矜持地冷冷一笑:“哪里,哪里。我只不过凭着慈善心肠,开导你们几句罢了。这个世界,只有人人为善,世界才能大同。诸位平素都是行善享福的人家嘛,你们一带头行善事,高沙市镇百姓都效法行善,市面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日子就近在眉睫了……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位盛达先生的话,当时,我并不完全听得懂,但感到他确是个劝人们“戒恶从善”的能人。好似,眼前他那瘦条条的个儿,一瞬间高了一些。因为我不愿意那个会雕猴子的人受到奚落,而盛达先生正好维护了“吾识天”。原来这盛达先生的名声不大好。听说,开“经纪坊”常常大斗进,小斗出,但是,他又是高沙市镇上著名的“宣讲先生”,市面上的知名人士。
高沙市镇上,当年盛行讲“宣讲”。一般在初一、十五白天或晚上,可以在祖师桥上或十字街口等地方听到吸引人的“宣讲”。讲“宣讲”的人,一般是口才很好的人,甚至是“颇有天才的小绅士”。讲演之前,讲演者要吃半天斋,换上清洁的长衫,戴上一顶宽边船形“博士帽”;两只手,要用檀香熏几下子,表示浑身上下是圣洁无瑕的“一个善人”。“宣讲坛”往往安在合拢的四张方桌子上。讲坛上铺一块雪白的桌布,垂下的这一方还绣着“敬善堂”三个大字。这一行字上面,另又绣有稍小的四个字“戒恶从善”。讲坛上,有一座镀银的烛台,不分白天黑夜,都点着两支粗大的红烛。烛台前,搁一个矮脚香炉。香炉里插满檀香和柏香。还有一块黑亮的“惊堂木”,上面刻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八个小字。讲演“宣讲”的人,以虔诚的仪态坐在太师椅子上。开始讲演前,闭着眼睛合手朝天作一个揖,口里念念有词,向天上诸神祷告。完毕后,便打开手里的“善恶故事”本本。有的是木刻的字图,有的是自己抄的本子。讲演人,一半像教师,一半像演员,带着夸张的表情,喜、笑、怒、骂不休地又讲又唱。讲演到该下泪处,他自己先悲悲切切哭鼻子。聚精会神听讲演的人们,往往不少于几十名,一个个为讲演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所迷惑,陪着感叹不休,陪着抹泪水或啧啧地咂舌头。那“惊堂木”断断续续恰到好处地在讲坛上猛敲打着,几乎要把听众的心都要震出喉咙来。往往最精彩的地方,最悲伤的场景,才有“惊堂木”的声音。据说,每一台“宣讲”要费的钱,都是街上“行善之人”自己献的款。有的为了“求子”,有的为了“招财运”,有的为了“添寿”,每演一场“宣讲”,有罪的人“可以减少一分罪”,有德的人“可以添福禄寿喜”。来听“宣讲”的人,不分贫富,一律不受分文。所以我和许多小伙伴都喜欢听“宣讲”。我们尤其喜欢听盛达先生讲演的“宣讲”。
他的故事,往往最感动人,善人往往讲得非常可爱,恶人往往得到下地狱下油锅的结局。听起来大快人心。盛达先生的口才,在高沙几乎属独一无二。他讲演的乞丐行善,终于当了皇帝,讲演过孝子中状元,讲演过天神除恶棍,讲演过杀人如麻的魔鬼被阎王下令人神锯子锯断了腰脊骨。……很多成年人欣喜地说:“听了盛达先生的‘宣讲’,善人能行善到老,恶人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盛达先生原是个有点背景、拜把兄弟很多的小绅士。高沙不少大绅士也怕他几分。他一动了怒,猫胡子翘起来,小眼睛瞪得溜溜圆,长衫一撩,袖子就卷得老高老高。那模样,好似个敢从考虑嘴里去拨牙的人。胆子大得惊人。据成年人说,他有改“打富济贫”的犟脾气。我看到过他办的一件事,非常佩服,那几乎是轰动高沙的奇闻。那时,高沙有一个大投机商,外号“蛀米虫”,素来搞粮食囤积居奇,垄断粮食行生意,以贱买贵卖的手段发大财。满高沙的穷人,没一个不恨“蛀米虫”。可是,此人有靠山,他的大姐夫是乡公所一个黑心肠的乡长,敢碰他这有靠山的人确实不多。一年,他为了赚大钱,竟在新米才上市的季节、穷人急需买米的日子,收买了三大船白米下蓼河,要押运到百多里外的宝庆去高价出卖。当他的米上码头装船时,有几个等米下锅的人拿了筲箕,苦苦哀求卖几斗米出来充饥。“蛀米虫”不但不卖,反而揪住了一个哀求卖米的人毒打一顿,并恶狠狠地咒道:
“你存心不良,敢拦老子的财路?”
挨打的人正叫苦连天的时候,盛达先生忽然出现了,他一把揪住了“蛀米虫”,啪、啪!几个耳光打得“蛀米虫”鼻青脸肿,他愤愤地训斥说:
“‘蛀米虫’,你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卡老百姓的脖子,还敢打人,天理良心不容你,我今天要为高沙穷人出口气,把你三船米统统平价粜出来……”
他一声吆喝,紧接着就有一批人上船来买“平价米”,不到半天功夫,三船米便全部粜光了。盛达先生一不做,二不休,还带头把一只装过米的船锯作了两截。这一来,大煞了“蛀米虫”的妖风,大长了盛达先生的威望。市面上的穷人,没个不夸耀盛达先生为穷人“做了好事”,称他是“文武双全的慈善家”。也有人打听到盛达先生与“蛀米虫”有私仇。“蛀米虫”之所以怕了盛达先生,是由于盛达先生与警察局局长是“拜把兄弟”。但不管怎样,这次表演后,百姓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好汉。
每到初一、十五,高沙几台“宣讲”一开讲,盛达先生的“宣讲”台下,往往少不了有几百人来听讲。他规劝世人“戒恶从善”的话,往往传得远,传得深。实在说,瘦条条的盛达先生虽然生着一张歪鼻子丑脸,但我并不讨厌他。
后来,我和许多小伙伴出于一种敬慕心情,到盛达先生家里去玩。他颇看重我们。他常说:“你们从小做好事,长大就有菩萨保佑你们长命富贵。自古以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慢慢地,我们也模仿他学讲“宣讲”。不管我们讲演得多拙,他总是伸出大拇指来称赞一番。一次,我们听他说:“小子乎,皆圣人之徒也乎,小娃子们有大出息,一个个是明天的状元!”
我们听了这种半懂不懂的称赞,虽然没有飘飘然,却也一个个笑咧了小嘴巴。看来,好听的话,虽然怪里怪气,总要比学校“训育主任”的训词好听得多,惬意得多,好像一个个吃了蜜糖似的。
盛达先生还有一点很合我们这些小娃娃的意。他愿意教我们讲“宣讲”的“技巧”,什么地方该眯着眼睛唱,什么地方该鼓起眼睛讲,什么地方该咬牙切齿拍“惊堂木”。他说这套本领,来之不易,是从几十个师傅那里学来的。最有趣的一点,他还把高沙市面上一些黑心肠的奸商发家史告诉了我们,并帮助我们把他们编成了好几个“宣讲”故事,怂恿我们四处去讲演。他笑嘻嘻地说:
“你们放肆揭这些王八蛋的老底,闹得他们原形毕露,使他们少做些黑心肠的事。”
盛达先生曾经详细告诉了我们关于“昌亨泰”的发家史。“昌亨泰”的昌老板,叫昌小四,原是个做投机生意的小丑。他最大的本领,是会巴结有财有势的人。二十岁时帮他姐夫收购鸭毛。一夜,强盗进他姐夫屋抢劫,把不少东西抢走了。昌小四趁机打开了姐夫的钱库,把里面一千元银洋丢进了香油桶,事后向姐夫宣布:全部被强盗抢光了。没过几天,他就单独开店,拿那一千银洋开了间专卖棉花的店子,挂了招牌叫“昌亨泰棉花坊”。不少从湖区购棉花来高沙卖的“新化”客人,都喜欢落这个店子。因为昌老板得气,办的伙食也比别的店子合算。落在这个店子的客人如果有了病痛,昌老板总是主动请医生或巫师来解救。很快,落了个“好老板”的名声,取得了客人们的信任。一年秋,他家积存了“新化”客的棉花,至少有八百多担,为了全部吞掉这些棉花,昌老板深夜派亲信先把棉花和家财全部搬走,天亮前在自己屋里放了把火,把房子烧成了灰,然后宣布棉花已全部烧光。不仅寄卖棉花的人倒了霉,左邻右舍几十幢房子也烧得精光。昌老板假哭了几场之后,不到两个月,就盖起了崭新的青砖大瓦房,并找了县警察局某大恶棍做女婿,后又羼进了“刮民党”做党棍子。从此,他更多了几分敲诈勒索商界的资本,家底越来越厚实,暴发成为市面上一个红得发紫的阔佬。名称已变为“昌四爷”……
盛达先生告诉我们,编这一家的故事,要从名字变换入手,像线穿小铜钱眼似的,这一条“线”,就是昌某的几个名字,盛达先生给编了故事尾巴上的一首总结性的“告诫歌”,我们很快把它记熟了:
高沙有个昌小四,
不多久,我和小伙伴们开展了“宣讲”活动,大唱大讲“昌亨泰棉花坊”的丑史。没有讲坛,就在教室的课桌上讲,在街头巷尾的空地上讲;没有“惊堂木”,就用卵石子敲。这一来,闹得满城风雨,有人发笑,有人发愁。尤其是“昌四爷”气得肚子胀得像个大鼓,他曾经揪住一个讲演“宣讲”的小娃娃打了几个嘴巴后又盘问:
“鬼崽子,是谁叫你们往好人脸上泼尿水的?”
受惊的那小娃娃一透风声,昌四就唏嘘一声。一旁有个小绅士却冷笑:“怕什么呢?你摇一摇尾巴,他就会给你甜头的!”
我和小伙伴当然不相信盛达先生会“摇尾巴”。离开祖师桥之后,便想到要把盛达先生如何维护“吾识天”这件称意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吾识天”去;并希望他与盛达先生交朋友。
过了好几天,小伙伴们推荐“飞腿子”去见“吾识天”,他终于找机会在“紫竹林”庵堂外边见到“吾识天”。但“飞腿子”带回的消息不妙,说“吾识天”只顾摇头说开心话:
“我成天雕鬼塑神,已嫌鬼神交得太多了,我成天干的是骗人的鬼玩意儿。大神小鬼都是我的朋友,哪里还有功夫再去交一个鬼呢?”
这些话,引起了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奇心。我们相互询问:“他为什么说盛达先生是鬼呢?为什么说自己‘干骗人的鬼玩意儿’呢?”认定他确实是个“怪人”。大家商议的结果,我们要不顾猴子的阻拦,一起去找那个“怪人”盘问底细。“飞腿子”说:“我们明天清早去找他,听说他每天清早在蓼河边打太极拳,不会带猴子出门。”
次日大清早,“飞腿子”领路,我们七八个要好的小伙伴一起去见“怪人”。
果然,朝霞灿烂时刻,“吾识天”正在蓼河边打太极拳,动作优美而又有些滑稽。蓼河上空的渔翁雀也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好似也在欣赏他特别的舞姿。“吾识天”一弄清我们的来意,便说:
“小客人们,你们真是小天使。说实话,我很希望和你们交朋友。这样吧,到我房里坐坐去。如今天下一团漆黑,青天白日之下不好讲话,还是到屋子里去好好聊聊天吧。”
我们一听,高兴极了。“飞腿子”忙说:
“怕你的猴子不准我们进房子去。”
“吾识天”笑笑,摆摆手,说:
“走吧,猴子听我的话,见是我的小朋友们来了,它不会阻拦的,它还会端茶给你们喝。”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喜事,我们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争先拉着“吾识天”的手和衣角,进了“吾识天”的小房门,猴子见主人那热情欢迎的神色,意乖乖地提了一把茶壶摆在我们面前。
当我们喝茶时,主人开口说话了:“你们想问我,为什么自称是‘干骗人的鬼玩意儿’吗?我从来不愿意向小朋友隐瞒自己的短处。等我白胡子长到几尺长的时候,是要死的。将来,世界太平或世界大乱,都要看你们这些人和你们的子孙有没有心肝。应变得一代比一代聪明,受鬼神骗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世界就叫太平盛世了。如今,中国已稀巴烂,中央政府是个大饭桶,蒋介石逃到深山里修行去了。每天也弄不清有多少中国人被日本鬼子杀死,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中国人饿死,这哪里像个中国?……”他说到这里,潸然流下了泪水,但立刻又用手帕擦了。紧接着又解嘲地说:“呀,我胡扯些什么了?怪不得人家说我是‘狂人’,是个‘穷难民’,手里拿了许多把锉刀,都只会雕些骗人磕头的鬼菩萨,不敢上战场去跟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拼死活……”说着,他把房子中间一块白幕布拉开来:“先看看吧,看看我这个混饭吃的难民心血花费在什么地方吧。”
我们这些小客人好奇地睁眼一看,一个个骇了一大跳。里面大大小小的菩萨和魔鬼木雕像,多得数不清。有“观音娘娘”的佛像,有“岳飞”和“关云长”的圣像,有“八仙”的奇像,也有“财神爷”和“城隍爷”的神像。还有许多丑而凶残的魔鬼像。
“吾识天”见我们看得傻了眼,便笑问道:
“现在该明白了,我也是靠骗人混日子的哟。”不等我们回答,他又往下滔滔不绝地讲开了,“这些鬼神菩萨,本来是用木头雕的,可是一进了庵堂庙宇,就神气得不得了,让人烧香烧纸来朝拜。它们是我雕出来的,所以,我也是骗子的伙伴!……正因为我会干这玩意儿,那么多有权有势的人也不敢得罪我。我雕一个‘财神爷’,非收他们一百元银洋不可。挥它一堆白花花的银钱来喝酒吃饭。我雕一个‘财神爷’,至多三五天功夫。可我雕一尊岳飞圣像,要花费半月二十天才雕得出来,但我只收三十元银洋。我为什么这么傻呢?实话告诉你们,岳飞是个了不起的民族英雄,如果中国的文臣武将都有了岳飞那种民族英雄气节,日本就亡不了中国,我也就不会逃难到你们高沙这地方来了……”说了又淀粉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把幕布关住了,又兴致勃勃地问:“你们想不想看看我不卖钱的几件作品?”
“看!给我们看吧!吾伯伯。”“飞腿子”最先开了口。我和其他小伙伴也跟着叫好,并都异口同声地称呼他“吾伯伯”。
吾伯伯哈哈大笑起来,坦然地说:
“我十分高兴你们欣赏我的作品。不过,我这些作品才子们和投机商们是不赏识的。他们是庸俗不堪的市侩,不学无术,瞎捧瞎哄,把裹脚布捧成长卷子,一个个男盗女娼,不配来看我的真正的作品。”说着,他向猴子努一努嘴,吩咐说:“亲爱的朋友,把宝箱给我拖过来。”
猴子真听话,它钻进床底下,双手拖出一只小皮箱来,拖得很吃力,嘴巴迅速地嚅动着,眼睛不断地转动着。
转眼间,吾伯伯打开了小皮箱,拿出了两件精巧的雕塑品来。是两个奇伟而异常粗犷的人像,但又不完全像日常生活中所见到的人。
“你们不认识这是谁的形象吧?”吾伯伯摆弄着雕像说,“这个是传说中的‘盘古氏’,人类的老祖宗,这个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叫‘共工氏’。知道吗?”
当初,我们还没有读过“历史”这门课,都只好摇头。
吾伯伯开心地笑了,又吩咐猴子说:
“亲爱的朋友,你把装葵瓜子的小笸箩端来,请客人们吃。”他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指地方,一边又做出个剥瓜子的姿态来。
可爱的猴子很听话,又从床底下把竹篾织的小笸箩拖到我们面前来,好似热情,又似有点不乐意的表情。它自己先抓了一把瓜子径自走开,坐在房门槛上剥吃去了。
“吃吧,”吾伯伯带头剥瓜子,同时问,“你们晓得天地是谁开辟的吗?”
我们谁也回答不出来,只会剥吃瓜子。
吾伯伯慈蔼地笑笑,便说:
“开天辟地盘古氏。他是个相信自己力量的人,不信神,不信鬼,只相信自己万能的双手。你们看,他摆动大斧头的手多有劲!远古时代,天地没有形成,混混沌沌,南北东西上下左右都分不清,像个大鸡蛋。蛋的中心不是有个蛋黄吗?这个中心就是一个叫盘古氏的人类始姐。他在这个中心里孕育了一万八千年,才像孵化的小鸡一样破壳而出。他出生以后,用自己制造的大斧头来开天辟地,一部分轻而清的升为天;一部分重而浊的降为地。每天盘古氏自己长高一丈,天升高一丈,地下降一丈。盘古氏天天独自一个人干,干了一万八千年,才开辟成今日这么个天地,没有任何神鬼或任何人来帮他的忙……他是个人,有人的感情,天地随着他的感情起变他。他欢喜时,天地晴朗;他发怒时,天地阴沉;他一哭泣,天就下雨,雨水汇成江河湖海;他一叹气,就变成大风;他一眨眼,天空就出现闪电;他一睡觉打鼾,天空中就有雷声……天地一开辟成了,一万八千岁的盘古氏就躺下来死了。头东脚西平躺在大地上。他虽死了,也要为子孙造福。高高隆起的头部,就化成山东境内的‘东岳泰山’。他的脚趾朝天,成为陕西省境内群峰壁立的‘西岳华山’。左臂化成湖南省境内的‘南岳衡山’,右臂化成山西省境内的‘北岳恒山’。他高高挺起的肚子,就成为河南省境内的‘中岳蒿山’。他的头发和汗毛,成了大地上的花草树木。盘古氏多么了不起呀,活着死去都为人类造福嘞!……”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觉得那个木雕的盘古氏,十分可爱,十分可敬,好似一个活生生的巨人。接着,他又指着另一个雕像说起来。
“这个愤怒地用头去碰撞大山的人是谁?是我们的祖先——共工氏。他很聪明,和他的儿子‘后土’,都懂农业。父子俩考察了我国九州的土地情况。为了有更多的土地种庄稼,他主张削平高山来垫低地。可是,有个想独霸高位的权威——颛顼氏出来反对。他力气比共工氏大,但没有共工氏聪明。不过,他很狡猾,拼命宣传鬼神迷信,吓唬百姓,叫百姓不要帮助共工氏。百姓上了当,怕触怒鬼神。不过,共工氏有不可动摇的信念。他用生命来实现理想,他猛然用脑袋撞倒了高耸入云的不周山(昆仑山)的峰顶,轰隆一声响,天摇地动,填平了山边的洼地,造成了我国北方的好种庄稼的大平原……多了不起的英雄呀!他的死,也是颛顼利用神鬼害死的。后来,许多心术不正的人,学了颛顼的鬼把戏,专门利用神鬼来愚弄群众,干不可告人的黑良心事……”
我们听着听着,凝视着共工氏那可敬可爱的雕像,肃然起敬。吾伯伯把他的作品一边放进小皮箱,一边说:
“小朋友们,这些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神话传说,不要太相信了。随便说说玩玩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神不可信;要相信自己是个像样的中国人。我说的这些道理,你们现在是搞不清的,等你们长大成人了,也许会慢慢明白起来的……”
我们见他那么和蔼,便要求他给我们雕一个小猴子。他笑了笑,竟满口答应了,但说:
“不过,要高沙一小块特殊的材料才行。要一块特殊木头。”
我们立刻争先恐后地回答他:
“只要高沙有,我们一定弄来。”
“这就好了,只要送合适的木头来,”他点头说,“我一定给你们雕一个灵性的小猴子,一个很灵很灵的灵猴。它是不是能够眼睛动起来,变成真猴子,当然也可以试试,放到屋顶上去受受甘露:不过,要好好用细绳子拴住。若不,它一下变活了,不就跑了吗?”说完,他笑得前仰后合。
“飞腿子”性急,忙问:
“吾伯伯,你到底要块什么样的木头?”
“我要——”吾伯伯深思片刻后又接着说,“我要的木头,既难,又容易。我说容易,是因为高沙实在有块灵木头,它是受过许多香烟的灵木头,只有用它雕的猴子才是灵猴;说它难呢,因为你们没办法拿它来。”
“吾伯伯,别拐弯子了,它在哪里?”一个小伙伴又乐又急地催问。
“哪怕它在天上,我也敢拿下来给你。”“飞腿子”决心大,并自夸说,“我不怕难,我有‘空空氏’的本事。”他把共工氏的名字给说错了。
吾伯伯没有纠正他说错的名字,逗笑说:
“好哇!你有‘空空氏’的本事,我就告诉你,那块木头在高沙名人——盛达先生家里。”
“他家里有?”一个小伙伴说,“他好说话。他对我们很和气,也是教我们讲演‘宣讲’的师傅。我们向他要,他会给的。我敢打赌。”
“好哇!这就好办了。”吾伯伯拍手说,“你们和盛达先生有这样亲密的关系,倒是我没有料到的。你们找他去,快去把他的‘惊堂木’拿来。”
“惊堂木?”我们一听,一个个傻了眼。
“对!惊堂木。”吾伯伯说,“没有他的‘惊堂木’,就不能雕出活灵活现的猴子来。”
我们足足有几秒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哩。盛达先生没有“惊堂木”,又怎么能讲“宣讲”,不等于断了他的“戒恶从善”的“宣讲”么?再说,他不会舍得给的。
小房子里,突然静得花针掉下地也听得见。还是“飞腿子”最先打破了沉默的僵局。他小心翼翼地恳求说:
“吾伯伯,请你另外让我们去找块木头吧。”
我也恳求地把难处一一讲了出来。
可是,吾伯伯毫不含糊地说:
“不行,没有盛达先生的‘惊堂木’,就不会有灵猴子。”并不客气地补充说,“你们什么时候送他的‘惊堂木’来,我什么时候给雕灵猴子。送不来,我就没办法给雕灵猴子。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我要开始工作了。”
有什么办法?我们只好怏怏地退出吾伯伯的小房子。一路上,一个个唉声叹气;又谈到了吾伯伯真是个大“怪人”。
但是,从此后,我们总是想到该不该向盛达先生伸手要那块“惊堂木”。大约过了半个月后,我和“飞腿子”等小伙伴又去听了盛达先生有趣的“宣讲”,是讲一个诚实的樵夫感动了天地,终于天神派了个仙女来嫁给他,使他过着甜蜜的幸福生活。我们听了,颇受感动,“飞腿子”第一个表决心:
“从此以后,我们再别提什么要灵猴的事了,谁若想偷盛达先生的‘惊堂木’,谁就得挨揍。”
我和其他的小伙伴都表示赞成。
谁知,事情变化竟这么快。又过了一个多月,街头巷尾竟出现了料想不到的新闻:
“盛达先生一连替人家讲了几天‘宣讲’,听的人竟越来越少了,少到前一天,只有三五个人。”
我先是不相信这种怪事,觉得很稀罕。许多人不是很热心听盛达先生的“宣讲”吗?过不一会儿,有个叼烟斗的老年人用揶揄的口吻对我说:
“你还不弄瓜子去?晓得吗?盛达胡子给人家讲演七天七夜‘宣讲’,讲到今天是第五天,已没什么人愿意听了,今天出钱办‘宣讲’的人,想出个新办法,凡是去听‘宣讲’的,每人发半升葵瓜子。”
“谁是出钱办‘宣讲’的?”我急问。
那老人家冷冷一笑后,便说:
“‘蛀米虫’!有钱的‘蛀米虫’嘛!”
“‘蛀米虫’?”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与盛达先生原是老对头呀!为什么亲得这么快?
那老人家愤愤地吐出一口旱烟来,气愤地挥着烟斗说:
“这有什么奇怪的?高沙的怪事,你们嘴巴上有奶臭味的人懂个屁。世界上不少人,见财眼红,有奶便叫娘。你当盛达胡子当初锯断他的下米船,真是为了百姓?是为了亮一亮自己是‘江湖好汉’!在高沙这个‘小南京’,扎下脚跟,充当个打富济贫的草莽英雄。如今盛达胡子脚跟扎稳了,有点小势力了,他又怕了‘蛀米虫’,加之他也爱‘蛀米虫’的钞票,就乘着‘蛀米虫’晚年得子,连开七天‘宣讲’来讨好卖乖。我去听过两场,每场都是肉麻地吹捧‘蛀米虫’如何如何行善积德,感动了天地,才得到个接香火的宝贝儿子。把烂地瓜粉成金疙瘩,搬上来迷惑人,谁听了不作呕?看来,像盛达胡子这种投机商是地狱里逃出的魔鬼变成了,为了自己发财,什么昧良心的丑事都干得出来。只要有钱,四两银子可以嗾使他像哈巴狗一样把烂地瓜粉成金疙瘩。哎!盛达胡子这号善变的人精,迟早要被蒋总裁看上的。脸皮比马屁股还厚的人就可以上省衙门或南京中央政府做大官!”
听了他大骂一通之后,我把情况告诉了小伙伴“飞腿子”。
“飞腿子”摇头蹬足说:
“盛达先生要是真的那样,我们不理他了。我们也是会讲演‘宣讲’的,我们来摆小台子,揭‘蛀米虫’的老底。”
很快,在“飞腿子”带动下,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就用以前向盛达先生那里粗略学来的“宣讲技巧”,在街头巷尾拼命剥“蛀米虫”的画皮。甚至干脆用快板、莲花落的形式来咒骂“蛀米虫”;同时,我们也不忘刺痛“昌四爷”等人几下子。尽管听众不算多,但还是有人为我们鼓掌的,甚至有成年人伸出大拇指来夸我们“年纪小骨头重”。
过了几天后,盛达先生突然寻找我和“飞腿子”来了,我们问他有什么事?他用手先拍一拍绛色驼绒长袍说:
“路上不便讲,到我屋子里去吧。”
我们到了盛达先生家里,他就向我们发出警告来了,翘起猫胡子说:
“你们不要再淘气了,要多栽花,少栽刺。我后悔当初不该教你们讲演‘宣讲’的技巧。你们不能老看到‘蛀米虫’和‘昌四爷’的短处,他们过去有些过错,可是,现在已经变成好心肠的人了,办善事了。又何苦去得罪他们呢?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讲,闹出祸来,可别说是我盛某某唆使你们的。弄得不好,乡公所把你们抓了去,我可不得出面保你们呀!……”
正说着,他屋子里进来个小胖子,这人毕恭毕敬地把一张红纸请帖双手交给盛达先生,说:
“盛先生,这是昌四爷派我送的请帖。明天他老人家寿诞,要请你去吃挂面喝寿酒,明晚上还要请你替他老人家开一台‘宣讲’……据我看来,昌四爷近几年来行善很多,为高沙不少商家省掉了不少麻烦,这个可不可以编个故事?”
盛达先生早已把我们忘记干净,只顾小心翼翼地对小胖子夸耀天才说:
“可以编,今晚就编好,一定把昌四爷的功德善事编成故事来‘宣讲’。他老人家每月逢三、六、九吃斋戒荤,对菩萨虔诚,不也可以编进去?还有,他老人家一辈子宽宏大量,见了盗贼挨打受吊,清寒替盗贼求救,这不也是很大的功德吗?……”
我本想继续听完那两个胖瘦不一的人的对话,但忽然被“飞腿子”扯了一下衣角,便跟着他走出屋子去。我见他神色慌张,忙向他打听:
“闹什么鬼呀?”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从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紫红色的木头来。一看就明白,他把那块“惊堂木”拿出来了。
“你——把它偷了?”我有点不安又有几分欢喜地问。
“飞腿子”却神气十足地说:“我缴了盛达胡子的讨米棍。正好送到吾伯伯那里去雕猴子。”
“太好了,太好了!这一下不愁没灵猴子了。”我拍手叫好,心里热乎乎的。
我们很快把“惊堂木”送到了吾伯伯手里。等了两天,又从他手里接到一个神气活现的小猴子雕像。我们看了又看,忽然发现一个小小的毛病,那个猴子的脸型,稍稍有点像盛达胡子的歪鼻子脸。我们问这是什么意思?吾伯伯背剪着手,踱着方步爽朗地笑笑,然后安详地说:
“我无论雕神仙或魔鬼,都不能凭空想像,世上的凡人,往往是我作品的模特儿。我给你们雕这个小猴子,一方面不断地瞄我面前的真猴子,一方面心里又不断地想到我早已熟悉的投机商人。要知道,有些人是可以变猴子的。所以,我只能给你们雕成这么个神秘的小猴子。”
“飞腿子”又好奇地问:
“吾伯伯,你雕‘空空氏’,又到哪里去找‘磨豆儿’(模特儿)呢?”
吾伯伯哈哈大笑起来,大声说:
“小朋友啊!中国是亡不了的,中华民族有希望,就因为九州中国四处有盘古氏和共工氏的‘磨豆儿’(模特儿)。他们敢跟天地拼,敢跟愚弄百姓的大大小小的颛顼氏拼……你们长大了,应该做盘古氏和共工氏那样敢做敢说的人。千万不要大倒退,去做说假话、投机取巧的人面猴子……”
我们道了谢,喜滋滋地揣着吾伯伯的艺术品跑出了“紫竹林庵堂”。很快,许多要好的小伙伴便欣赏到栩栩如生的猴子雕像了。我们把它放在屋顶随甘露,希望它变成个小小的真猴子,而且用细绳子拴了它一只脚,确实怕它跑了。可惜受了七个晚上的甘露,仍旧是个不会爬树的木猴子,只有活生生的灵性体现在它的神姿上。“飞腿子”认为它活不起来的主要原因,在于它不该有几分像盛达胡子这个浊物。如果全照着真猴子的模样来雕,如果用一块干净的木头来雕,也许理想得多。因为人面猴子不及纯粹的猴子可爱,既没有猴子的天真野性,又具有人渣的劣恨性……
过了不久,我和“飞腿子”等小伙伴再去“紫竹林”庵堂看望识天的吾伯伯时,一个刚吃饱了斋粑、不断打嗝的老和尚不耐烦地告诉我们:
“他老先生离开此地八九天了。”
我们赶忙探询吾伯伯的去向,老和尚作揖说:
“阿弥陀佛,出家之人,哪能过问人世上这么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