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大笑
李欢水的卧室门从没关过,爸爸妈妈口头上放予她自由,行动上却处处表现出对一个调皮捣蛋孩子的不放心。
她在黑暗里听见客厅里电视机放广告的声音,掰着手指开始计算:表姐八岁上三年级,而明年上三年级的自己才七岁,这样说来,自己好像在某些方面比表姐优秀。
“优秀”这个词,她从来没有从外人的嘴里听到过,他们总是昧着良心夸她“漂亮”“可爱”,但舍不得昧着良心夸她“优秀”。只有妈妈对她的“优秀”深信不疑,她相信自己的女儿长大之后会变得真正变漂亮,成绩会变好,会懂事,说话也可以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李欢水一直是一个平凡至极的女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她总是哭,在园长的哄骗下也始终保持着警惕和距离,她只跟班里一个鼓掌鼓得很大声的女孩子做朋友,没有朋友的概念,也至少获得了一些安慰。
因为总是哭,李欢水只读了两年幼儿园就被送到了学前班,那时她四岁不到,比大部分的孩子都要小。开学那天,妈妈把她送到班里最后排一个孤零零的位置坐着,教室的窗户上露出长相各异的大人的脸蛋,他们带着看马戏团的戏谑表情朝里张望。
李欢水张开嘴大声哭起来。
她人生中第一次没有得到附和。这让她感到失败。于是她闭上嘴,看着讲台上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
像一头吃人血肉的黑熊。
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吵着闹着要回家,凶神恶煞的女人给李欢水的生命带来了新奇的挑战,比人都怕女人,但她并不。偶尔妈妈问她学校里的老师怎么样,她装出害怕的样子,说:“老师好凶。”转头不自知地轻蔑地笑了。
一年级,她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张床。
当她躺在那张床,时常会感觉自己浮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上,绿藻随着水流划过她的脊背,太阳透过黑暗照射在她的眼皮上,绒毛在风中摇动,听觉、嗅觉、触觉被无限放大。左边跑来一只面相丑陋,体型庞大的怪物,它的口水顺着牙齿粘稠地掉落在地板上,当它接近水池时,李欢水的眼皮跳动一下,怪物就被冲击出很远很远,远到直到河流尽头也看不见。
凌晨她起来上厕所,光着脚走到爸妈的卧室,绕过他们的床,爸爸的鼾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大,妈妈好像从没有睡着过。当她坐上马桶的边缘,妈妈会在混沌中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嗯一声,一切又恢复凌晨的样子。
偶尔还是会有无法阻隔的怪物闯入她的领地,早上起来会看见爸爸妈妈慌张而又愤怒的脸。
什么都会丢。
二年级的李欢水捂住胸口“优秀”的词后,睡得格外甜。
第二天她被耳边的说话声吵醒,爸爸躺下的部分床垫向下凹陷,是一个成人的重量,爸爸开始讲马小跳的故事,水池里的水被抽干,她缓慢地睁开眼睛,被爸爸抓住忍不住笑起来。
早晨的第一个故事。
“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她被亲了一口,满脸口水。
“宝贝,记住这句话,起床吧。”
出门前,她紧张地握着书包肩带,要是被妈妈发现自己兜了一个洋娃娃去学校,就完蛋了。
她穿好鞋子,从三楼走向二楼,跟爷爷奶奶打好招呼,穿过狭窄的后院,走出小巷才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陈鱼家在第一个岔路口右转。
陈鱼很瘦,骨架小,脸颊稍稍下陷,因为营养不良头发泛黄且稀疏,在阳光下像一根冬天树上掉落的树枝。她曾经在教室里晕倒,李欢水吓得一动不敢动,然后老师跑进来,散着一头短发,把陈鱼从旱地上轻轻捞起,放进怀里。
正式上小学后,李欢水的老师不在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相反这个老师温和、漂亮、说起话来总是上扬着嘴角。她把陈鱼抱进办公室,李欢水掂着脚尖趴在办公室外的窗户上。
老师像抱着婴儿一样抱着陈鱼,伴随着左摇右晃,她们像是在跳一支舞。
按下门铃,一个苍老陈旧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
“你好,是谁啊?”
“爷爷你好,我是李欢水,来跟陈鱼一起去上学的。”
“哦,欢水啊,陈鱼今天身体不太好,刚刚吐了一地,现在她奶奶在给她清理呢。”
“那她没有事吧。”
“没有,等会就去上学了,你先去吧,可不要迟到了。”
“好的,爷爷再见。”
陈鱼的爷爷也是一根树枝,更年老,更经风霜。他对李欢水很好,常常尽心尽意招待她,用干枯的手摸她的脑袋。
李欢水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和陈鱼成为朋友的,兴许因为是同桌,兴许是两家离得近,又或许,真的不因为什么。她们两人的性格迥异,李欢水吵闹,一下课就站在桌子上大声喊叫,陈鱼讲话的次数少得可怜,就算讲也像是口里含了一口水,模模糊糊的。
她们经常为了一件娃娃的衣服跑几十条街,李欢水走在前面,也是冲进店面问价格的那个人,找到满意的衣服后,两人就回到陈鱼的家里,给洋娃娃穿上新衣服,偶尔洗个澡,然后陈鱼给李欢水弹钢琴听,即使李欢水听不懂,李欢水也觉得很好听。
要上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李欢水见到了陈鱼的爸爸。
陈叔叔热情地跟李欢水打了招呼,挨着她坐下,一股别扭感从脊背冲上头脑,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点。
李欢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陈叔叔露出十二颗牙齿的笑容,按照惯例问完两人在学校的成绩和表现,知道自己的女儿要优秀得多后,他像所有大人一样突然松了一口气,几乎要瘫在沙发上了。
突然一个激灵,他直起身子看着李欢水的脸。
“欢水啊,我好像跟你爸爸曾是同学啊。”陈叔叔像找到了什么宝藏,眼里露出光芒。
“你爸爸以前在我们学校可调皮捣蛋了,整天穿着从你爷爷那偷来的迷彩服,敞开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那时候不怎么读书,老师都怕了他,也不怎么来上课。
偶尔还跑出去打架闹事,唉,真的是太顽皮了。
你爸爸现在在哪里上班啊?
算了算了,叔叔希望你今后不要像你爸爸一样调皮哦。”
李欢水低着头攥着衣角。
咬着嘴唇,想狡辩。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陈鱼的家,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知道陈鱼的爸爸是高官,高官的意思大概就是比爸爸厉害很多吧。
陈鱼的爸爸不允许她们再在一起玩,在他的脑袋里李欢水是一个小祸害,而她爸爸是一个大祸害。
李欢水的自尊不知道从哪里被戳开了一个洞,生疼生疼,但她没有回去找爸爸倾诉自己的委屈,她不想爸爸像自己一样难过,在她心里,爸爸是很好很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比不上他,陈鱼的爸爸也不能。
陈鱼过生日的那一天邀请了李欢水。
她本想推辞,但是陈鱼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如果她也不去的话,自己会很难过。李欢水使劲往自己的自尊心里吹气,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害怕的。
那大概是李欢水吃过的最别扭的一顿饭,也是她吃过的关于成长的第一顿饭。
整顿饭里,她抬着虚张声势的脑袋,最大程度地挺直腰板,鼓起胸膛,连每根头发丝都是假装着骄傲的;碗筷放端正,手安分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吃饭是小心翼翼的咀嚼,陈鱼的爸爸妈妈给她夹菜的时候,礼貌地不夸张地微笑着道谢谢;装作喜欢每一道菜,吃相要尽量好看;添饭是必须的,站起来帮陈鱼和自己装好饭;吃完了之后用面纸清理好自己吃饭的地盘,说今天的饭菜真的很好吃,说好谢谢招待,保持着微笑。
陈鱼的爸爸妈妈安慰地笑了。
想回到自己的水池里去,不想呆在这个充满怪兽的险恶的地方。
尽管获得了陈鱼爸爸妈妈的认可,但是李欢水知道自己不会再喜欢陈鱼了,包括她的洋娃娃,看起来也并不美丽。三年级,她们并没有再做同桌,李欢水开始交更多的朋友,陈鱼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她们一起回家,却不再讨论双休日一起去哪里买新的洋娃娃衣服。
平常的某一天,她们走到陈鱼家门口,像往常一样道别,要走近门的那一刻,陈鱼转过身来看着李欢水。
她们什么都没有说。
三年级升学,陈鱼转学,李欢水站在去陈鱼家的岔路口,有那么一丝期待陈鱼再站在她的面前,站了很久,快迟到了,她突然飞快地疯狂地像反方向跑去,好像哪里真的有尽头一样。
四年级,李欢水当上了班里的班长,开始成为老师眼里优秀的小孩,她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最后到了所有科目都是满分的地步。好像是突然开窍,明明是真的没有怎么努力读书,她的脚步却越来越快。后来,她参加了学校里的几个比赛,几乎是所有老师家长都认识了她,她高高举着轻如羽毛的奖状,发出了刺眼的光芒。
李欢水成了班级里的中心,似乎是更知道怎么得到别人的喜爱,她再也没有担心过自己不优秀,她是别人家的小孩,哪怕是玩游戏,她也是决定所有角色的选择。
在一段关系里,她再也没有委屈过自己。
很多年之后,李欢水已经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再也没有听过陈鱼的消息。
她们在街上遇见,李欢水旁边站着五年级直到现在都很好的朋友,大声地笑着。陈鱼还是那样干瘦,站在人群里沉默而寂静,她抬着下垂得厉害的眼皮看了一眼李欢水。
就这样走了过去。
愿走出人声鼎沸
依旧有人陪你
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