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荣，我回来了。”

“肖荣，我想要这个。”

“肖荣，你出几天的差，多久回来，哦，那行吧。”

我洗了他的第一部刚买回来的手机；用剪刀剪掉他的polo衫；关了他打游戏网吧的电闸；把他踹到床底下；考试不及格；偷偷早恋被抓到；他都没有打过我，准确来说，无论做什么事情，他都没有打过我。

他是家里的长子，底下有两个懂事的妹妹，他就把“疯”扛在了自己的身上。

爷爷早上去上班，很晚回到家把他从被子里拎出来，光着膀子，放在灯光底下，还没有睁开眼睛感受一下外界的光度，就被皮带抽，抽到咬牙切齿了在心里发誓，今后要是生出来的孩子就算是做出天塌下来的事情也不打。

上学是不怎么上的，偷了爷爷压箱底的军服，披在自己身上，叼着一根牙签在学校里晃悠过来晃悠过去，人家叫他小军痞，他满满应承着；把所有的饭票跟同学打牌打输了，就跑去要妹妹的饭票；那个时候，年少轻狂不像个样子，因为做梦都想做个行侠仗义的江湖佬，于是跟十二个兄弟组了个队，他是第三高的，于是他就是老三，下课拽着凶的人就打，给人家出气，还给自己扣英雄的帽子。

前两年，奶奶单独跟我说肖荣自己说小时候有一次去河里游泳，游到一半真的游不动了，那一刻他觉着自己真的要沉在这条河里了，但是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最后到了河岸。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跑去游泳，还是那条河，连位置都不变一下。

“你说你爸爸是不是特别皮，皮得不像个样子，你说他要是真的沉下去怎么办啊？”

“你信他的，他跟你说着玩呢。”我回。

其实我知道他真是这样的。

后来他遇见了我妈妈，一个顶漂亮的人，不择手段去追，人家用瓜子骗女孩子，他就用红彤彤的苹果。仗着自己的文笔不错，一箱一箱情书送，送到我妈妈松口同意为止。

“我那时候可不打算答应你爸爸的，他那时候可丑了。”

在我们家，一直有一张照片挂在书房里。

肖荣挺着大肚子，带着牙套，头发乱七八糟地堆在头上，厚重的黑色眼镜框，眼睛眯成一条缝，而我妈妈，黑长的头发，唇红齿白，青春的蛋白质让她光彩照人。她环着肖荣的肚子，倒也笑得开心。

小时候我指着肖荣问我妈妈：“肖荣以前为什么这么丑。”

“可能是我瞎了吧。”

不松口的时间里，肖荣什么事都做了，癞蛤蟆坚持不懈地，奋不顾身地向白天鹅奔去。

成家立业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幸运的事情，靠着自己的小聪明考上公务员，白天翻身脱离江湖跃过龙门，奶奶常常跟我说肖荣是有多聪明，肯定聪明啊，不然怎么会有我这么优秀的女儿。

再后来有了我，我们的生命轨迹开始重合，他常常出去出差，扛回来的是那个街头的第一辆儿童车，第一个芭比娃娃，第一个mp3，第一个米奇的书包。不出差的时候，跟一大群兄弟在二楼蹭完饭就在三楼打牌，打到第二天早上，我踮着脚尖走出房门，从我卧室门口到客厅，从书房到厨房都躺着横七竖八的人。

不觉得吵，甚至会在脑海里想起多年后的我，会一大群狗友躺在地板上，心里还是有一个江湖。

初二那年，他凌晨开着车带我去看五月天；陪我在独木舟签售会上排队；给我买了第一把吉他，在被窝里哭的时候，他抱着吉他给我唱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歌曲；带我去花店，用半个小时包好一束花，给因我骨折的朋友赔礼道歉；买了第一只狗；在校门口接走惹是生非的我。

高二那年，他给我煮了史上最难看的黑豆蒸牛肚；接上深圳的爷爷陪我去北京和重庆比赛，我们三人站在黑夜里等车，风吹着呼啦呼啦作响，我困得厉害。

高三，他自己在鬼门关走一趟后，突然失去了爸爸和最乖的妹妹，他送走他们的遗体，开始抛下以前的自己。

再之后，他送我去复读，我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开三个小时的车赶到长沙看我。

在这些事情之间，我们曾有过很大的隔阂，没有亲近过彼此，无法完成两句话的对话，我想我再没有办法恢复有人交好的能力，甚至连自己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都承受着我的戾气和不满，我没有跟他们说我曾有多坚信这个世界上只会有我自己过，我没有开口寻求帮助，因为我觉得没有人能帮助我。走向任何人，对于我都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何况是爱与表达爱。

可是，他和妈妈还是慢慢治愈了我，我曾以为的彼此不再需要，后来演变成我们彼此的太需要；我曾以为的再也不会变好，现在还是变好了；我们都在很努力地想要把生活变好，把自己变好，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们都闭口不提。

     

       嗯，肖荣，我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可能还是像一个孩子；可能不是很完美；甚至可能有时候还挺讨人嫌弃的；但是对于我他和妈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小时候他说如果我认出街上一家店的名字，就给我买一个玩具。

后来，我认识了所有的名字。

他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

                                                  愿走出人声鼎沸

依旧有人陪你

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