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剑波
石头冲唯一的高等学府,石头冲小学,坐落在两个小山包间似连非连的一片台地上。小学堂东南坡下,是石头冲的最高权力机构--村委会与大会堂两幢连襟面南的伟岸建筑。这一片宝地,是整个石头冲的政治文化中心,这一片建筑,也是石头冲唯一一片红砖黛瓦的建筑,闪耀在群山的掩映与木屋的簇拥中。天安门与人民大会堂怎么庄严不晓得,但石头冲的人们晓得村委会与村大会堂是天底下除了天安门与人民大会堂之外第二庄严肃穆的所在。
石头冲因为地僻人稀,小学适龄的孩子,拢共不过三十来个,小学堂因此亦仅有两个——本村的——编外的——代课老师。外头的人,是极不愿意来这穷乡僻壤当穷酸教书匠的。一二年级合成一个班,三四年级合成一个班,全校两个班,升入五年级的学生,就要转到邻村的富泉小学,或者干脆转到镇上的小学——每天披星而起戴月而归,去做走读生跑通校了。另有一个幼儿班,作为小学堂的附属。幼师是本村的莲香,莲香是本村最漂亮的姑娘,娉婷袅娜,能歌善舞,比起如今专业幼儿园的幼师来,一点不差。记得那时,她教我用水杯从搪瓷盆里舀水喝,盆里的水将阳光反射到木墙上,团团光斑一漾一漾,充满光明的场景,令我记忆犹新。
负责教一二年级的刘老师,是我小时一起上山冒险下溪摸鱼玩得最好的小伙伴——娃娃的母亲。刘老师个矮,精瘦,声音却很响亮,她的严厉令学生们敬畏,却很让家长们放心。学生们都惧怕刘老师手里的那条竹篾块,篾块的妙用,在于既可作为教鞭指示黑板上的文字,又可指向调皮捣蛋的学生伢子,令他们凛然忆起手心的钻痛。多年后,学生们忆起的,却是篾块后面刘老师的责任心,农村的孩子,读书求学是唯一的出路,老师严格教育的背后,正是家长殷切期盼的目光,更是这群孩子走向山外广阔世界的底气与信心。
负责教三四年级的,是有着一个大红鼻子的云儒老师。云儒老师与我父亲同年,又是从小相好的玩伴与同学,因此我叫他作同年爷,但在学校还是跟其他学生一样,毕恭毕敬的叫他朱老师。更多的大人们,都叫他云儒老师。
云儒老师的红鼻子,据说因嗜酒而得,绯红透亮,可堪与关公的红脸相譬美。这鼻子的红,闻名遐迩,遂成显著标识。甚至十余里外的镇上,人们聊到云儒老师,若有不识者,旁人稍以红鼻子相提示,闻者莫不恍然大悟:哦,哦,就是石头冲教书的那个老师呀!那情状,大名似乎久仰。云儒老师嗜酒,与他的红鼻子一样显名赫赫。我的本家婶娘烤酒当垆,云儒老师便是最固定的顾客,几乎每日往沽。一个装过盐水的玻璃瓶,装满刚好是一斤,正是他常用的酒器。酒瓶与教材,俱是云儒老师提包里不可或缺的宝贝。喝了酒,云儒老师精神倍爽,讲起课来,也更生动传神了。
彼时我坐在教室的第三排位子,对云儒老师的红鼻子与散发出来的米酒味习以为常。废钢管改造的钟铛铛响过后,门外接着一声响亮的咳嗽声,喧闹的同学们立时噤声。云儒老师提着敲钟的锤子进来了。首先撞进门框的,是云儒老师绯红绯红的红鼻子,有时候,浓冽的米酒味也会如同红鼻子发出的光芒一般,迅速笼罩整间教室。
学校的一侧,是一道陡坡。开春后,坡上便长满不知名的花草,一片嫩绿中,点缀些许姹紫嫣红,熬是好看。坡上一小块平地,正是大家课间休息的好去处。坡下,是一条通往花园街上的铺石大路。旧时,石头冲在雪峰山腹地苗民聚居地与湘西南重镇武冈城之间扼要而居,设有石陇团,名气不下于花园街。沿着旺溪山流下来的溪流,人们筑起了三座石拱桥,串起两条宽阔的铺石古道,这两条古道,正是冲里老人们所称谓的“云贵两省的大路”。小学堂正处在这两条古道的十字相交处不远。
花园街上的集市,是每月逢三逢八开场,每到这样的日子,赶场的人群箩箩筐筐,或挑或提,络绎不绝,踢踢行走于通往花园街的古道上,对于长年不出山门的学生伢子们,正有可观处。课余,云儒老师经常与学生们在这里,或站,或蹲,或席地而坐,谈话聊天,观长路人来人往,看群山青黄变化。亦或也与赶场的人们互为问答,有些捣蛋鬼的父亲,行在路上见自家孩子在坡上,便喊:鬼崽崽,伢老子赶场去了,你要听老师话,莫要造事,要是造事,回来老子让你头上吃栗果子子;或者是云儒老师请赶场的行方便:老三呀,你到场上给我带只卤猪耳朵下酒,回来把钱你;那老三便爽快应了,回时便提了一包红通通香辣辣的卤猪耳朵来,却把云儒老师的钱往回推:细伢子在学校劳你费心管教,这包猪耳朵,就算我谢老师的,要么子钱?云儒老师便把红鼻子连带脸巴子涨得绯红:你要这样,下回我不敢再让你带,细伢子也没脸帮你教好了!把钱硬塞到那老三的衣袋里。
彼时,我们用毛笔写作业,每周都有专门的写字课,练习毛笔字。孰优孰劣,同学之间亦常比较。我的父辈们书法均佳,因而时承庭训,然而由于幼时愚钝,所书实在不堪欣赏,常让父辈蒙羞,因而庭训也便着重于“训”了。云儒老师与我父亲同年,又同窗多年,书法亦好。期末考试后,云儒老师在讲台上排名次写奖状。学生们围一圈,看云儒老师用毛笔在奖状上写字,“墨作龙蛇纸上飞”,我羡慕极了,便对云儒老师说,朱老师,哪一天我的字要能写得你那么好,就好了。云儒老师抬头看看我,说,波崽呀,你父亲和你二爷的字,要比我的好得多,你要攒劲学,不仅要写得比我的好,还要超过你的父亲和二爷,那样才有出息呀!
云儒老师执鞭默默奉献二十几年,仍然在编制之外,代课老师的身份,实在令人尴尬且郁闷。胸中块垒,须酒浇之,这可能也是云儒老师后来嗜酒更甚的原因吧。
再后来,教育部关于代课老师转正的政策,终于如火焰山上的细雨,惠及石头冲,代课老师的名份总算有了转机,刘老师与云儒老师都转入正式编制内(刘老师是考上了武冈师范学校民师班转正的)。但石头冲小学却因为生源不足,并入邻村的完全小学。这所曾教育我及我的父辈的母校,从此走入历史深处。
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我未曾回过那小得可怜却又小得可亲的石头冲小学了;也记不清有多少年,我未曾见过小学堂那三位可亲可敬的老师了。但小山包间石头冲小学的那几间简陋教室与教室前的树木花草,又仿佛是昨天才刚见过;莲香老师教我喝水时那充满光明的场景,刘老师用篾块敲击黑板时的啪啪声,还有云儒老师饮酒的啧啧声,以及他那绯红绯红的红鼻子,都如夜里守候于宅门之上的灯笼,又仿佛是对远方游子的呼唤,仍时常萦绕在我心中,闪耀在记忆里,从不曾消散。